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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了，林文月还在和十六岁的儿子聊天。道过晚安后，儿子又探头问：“这个暑假，我想读《唐诗三百首》好不好？”妈妈打着哈欠说：“当然好啊，但是千万别存心读完。”“哦？”“因为那样子会把兴致变成了负担。”

林文月自己大概是能做到不把兴致变成负担的，她说：“我这人有一个不同的地方，就是常常把责任、工作弄到后来变成一种享受。做家务清洁，我当成运动，把家变得可爱，就很有成就感。我对人生、世界一直充满好奇心，永远有兴趣去发掘。即使累一点，也很快乐，或许我对生命太贪心了吧。”

启功先生的书法偶有不佳，但他的书论无一不好。他说，清朝后期的何绍基专临《张迁碑》，他临《张迁碑》就为凑数，比如他记录第五十遍，其实是越写越不好！为什么呢？启功先生说，这是因为写到后来，“他自己也腻了，他是自己给自己交差事。”

自己给自己交差的实质，是自我欺骗。明明不想写了，但还没写够五十遍啊，所以硬着头皮接着写。写完，不用看也知道写得不好，但一想到这是了不起的第五十遍，心里就有了安慰，甚至是小小的得意。何绍基是清朝最有名的书法家之一，他竟然也这样自己给自己交差，是不是很可笑？

艺术家杜尚晚年接受采访时说了这样一段话：“我从某个时候起认识到，个人的生活不必负担太重和做太多的事，不必要有妻子、孩子、房子、汽车。幸运的是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相当早，这使我得以长时间地过着单身生活。这样，我的生活比之于娶妻生子的普通人的生活轻松多了。从根本上说，这是我生活的主要原则。所以我觉得自己很幸福，我没生过什么大病，没有抑郁症，没有神经衰弱。还有，我没有感到非要做出点什么来不可的压力，绘画对于我不是要拿出产品，或要表现自己的压力。我从来都没有感到过类似这样的要求：早上画素描，中午或是晚上画草图，等等。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了，我是生而无憾的。”

看了这段话，我猛然醒悟：杜尚的境界，我这辈子想都不想：林文月也遥不可及；倒是何绍基最亲切！人生在世，最多最重要的事，都是始于兴趣终于交差。凡事如果光凭兴趣，兴趣一尽就抛开不做，那么你就流浪去，做个自了汉。没办法的，大多数时候，都是要做做自己给自己交差的傻事的。诸位想想，是不是这么回事？